到施湾燕山,是为了探访古楼山栈道。这条上七里、下八里的麻石铺就的山道,与几百年前的一场厮杀有关。

事先和亲戚燕山农夫联系过了。跟燕山农夫的车后面,拐进一条巷道,不一会儿就到了准提庵。古栈道起点在准提庵一侧,经古楼山抵无为昆山。古楼山属燕山山脉,远远望去,山并不高,一条灰白色的盘山公路在茂密的树林之间若隐若现。天气晴好,山峰背后映衬着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。我给这种蓝杜撰了一个名称:青山蓝。

打算用脚丈量一趟古楼山栈道,是为了验证对“东乡借道”事件的判断。太平天国期间,太平军因军事机动的需要,多次“借道”桐城东乡周潭、左岗、吴桥等地。咸丰三年(公元1853年),清政府颁示各府县组建地方民团,企图以民间力量牵制太平军,东乡民团与过境的太平军屡次爆发激烈的军事冲突。太平军损兵折马,东乡练勇伤亡惨重。“东乡借道”不仅见于民间的口耳相传,鹞石周氏、山边章氏、左宕左氏、鸦山王氏等东乡大姓的家谱谱传均有记载。《鹞石周氏宗谱》、《左宕左氏宗谱》均有一篇《义勇传》,摘录部分内容如下:

“皖桐之东乡长于技勇,踢脚飞拳而外,若齐眉棒、狼牙筅、白条刀之类,不必悉经师授,而连村比户往往能之,盖其习俗然也。世际承平,或喜私斗,族之尊长约束维严。至遘乱离,则资其力以御外侮。以故粤匪陷桐数载,封豕长蛇之害,大江南北岡不流离,而兹乡晏然,未尝肆毒。

“咸丰已未,偶以边境违言,贼首陈玉成赫然震怒,遣将统贼数万,期即剿歼。吾家三叔召林同兄纳川,首率数十里之族邻,竭力堵御,分守各隘以扼其锋,既而贼以火器来攻,我众不支,隘口始失。盖两军肉搏,则我众之勇,百可当千,惜无火枪火炮佐之,故不免折北耳。

“先是贼分水陸夹攻,赖有大通镇总镇李公名德林速发援兵,水贼战败而退。至是各户悉以舟载男女,胥逃避于江滨洲渚间,幸俱获免。而众勇之奔溃者只窜伏于深山。贼众长驱据周潭镇数日,四散焚掠。众勇瞭望,较其多寡,时出截而歼旃,其裹协者亦缘以逃。不半月,余贼骇其众日少,遂乘夜遁还,返皖城。……”(《鹞石周氏宗谱》)

“咸丰九年,御贼于黄檗岭,战死有左茂盛、左正祥、左上林、左福同、左森桂,同时阵亡。十一年,左正白战死庐邑矾山,左美善御贼于潜川,枕戈三日,气尽呕血数升而死之。七人者先后一辙,祖孙同心,而所以为国家敌忾者,则有余勇可贾焉。

“方贼至黄檗岭也,吾兄茂盛以练兵急御之。阵以长蛇,击首尾动,击尾首动,击腰首尾皆动,时则兄福同者当其尾,而茂盛者当其头,贼分拒而两击之,数十合未分胜负。顷之,群贼深入击其腰,适兄正祥、上林当之,而首尾不能相应,练欲溃。兄上林谓正祥曰:‘今日我二人致死则父仇可报,贼兵可却矣,兄其勉旃!’遂力战,而茂盛、福同皆力战群贼,知必死而有汗如雨者、面深墨者、浑身倶赭者,则正祥诸人,力尽而流白血矣,杀贼无数,于是宗兄引生死,吾叔森桂亦亡。……”(《左宕左氏宗谱》)

这两篇谱传记述的均为咸丰九年“借道”事件,谱传距“借道”事件时间不远,内容可信。综合上述文字及有关史料,太平军纪律松弛,所到之处烧杀抢掠,作恶多端,对其带有贬义的“长毛”称呼,正体现了民间对太平军的态度与倾向。近年解密的太平天国资料也披露,太平军定都南京之后,主要领导人沉溺于声色犬马,民心尽失,内外交困。东乡民团失败的原因,一是武器落后。战争毕竟是规模化作战,不是冷兵器时代的单打独斗。虽“我众之勇百可当千”,三十六名教之首章冠鳌“矢石火炮如雨注,不能中,出入重围中如无人”,但刀枪剑戟怎能与火枪火炮相抗衡。二是东乡民团缺乏统一指挥和协调配合,与身经百战、大规模作战经验丰富的太平军野战部队相比明显处于下风,失败自然不能避免。

前不久,我在六尺巷文化公众号发表了《“东乡借道”究竟借的哪条道》。在“东乡借道”事件上,我与众多乡友观点有所不同的是:

一、“东乡借道”是太平军沿陆路在天京和桐城之间的常态化军事机动,不是孤立事件,借道不止一次。咸丰九年的这次,应该是太平军与东乡民团冲突最激烈、代价也最惨重的一次。除此之外,尚有两次“借道”事件见载于史料。《风鹤实录》:“咸丰六年,贼自无为至桐,以周家潭为便道,初一日自午至暮,接队而来,欲宿山边,以分其众。……焚山边,章氏阵亡者七人。”《枞阳县志年鉴》:“咸丰十一年(1861年)6月,太平军与东乡练勇在东乡马鞍山、吴家桥等地激战,歼灭练勇177人。”

二、太平军所借之道未必就是某一条便道。经黄檗岭山道,可从周潭经庐江抵达桐城县境,从无为可经古楼山栈道抵周潭境内,这些都是太平军所借之道。不少乡友认为,太平军所借之道应指黄檗岭山道,死难东乡练勇的宗谱记载可以佐证。这一点我并不否认,但从军事必要性、重要性及借道频率上,“东乡借道”最核心的无疑是周潭镇施湾村的古楼山栈道。

这一次,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来到周潭施湾村。

停车,先在准提庵停留了一会。鹞石先贤、雍正二年进士周大璋应举之前,曾在准提庵设馆讲学。民间传说,周大璋曾为小宰相张廷玉业师,传说虽无案可稽,却使施湾准提庵名闻遐迩。抗日将军戴安澜外婆家在施湾,舅舅见少年安澜是可造之才,就为他在准提庵延师授业。抗日战争爆发后,戴安澜将军立下彪炳史册的赫赫战功。1942年,戴安澜将军率第200师作为中国远征军的先头部队赴缅参战,在郎科地区指挥突围战斗中负重伤殉国。周恩来题写挽词:“黄埔之英,民族之雄。”

准提庵始建于明末崇祯年间,一直香火旺盛。后经战火,百年庵堂变成一片残垣断壁。1995年,当地信众出资重修。重修后的庵堂大殿两进,供奉佛像十余尊,释果兴法师住持该庵,佛音远震。从外面看,佛殿的琉璃金顶颇有刺破苍穹的气象。庵堂的院门是开着的,但受疫情影响,几间佛殿皆已锁上。在院子里转了一圈。碰见一位面目周正的法师在晾衣服,行个礼,请教她古楼山栈道的位置。她客气地回答:“佛殿一侧有一小截石板路,通向山上。再往上,修盘山公路都给盖住了。你去看看吧。”她还跟着我到院门,又给我指了指方向。出家人果然慈悲为怀。

燕山农夫说,那截路就几道石板,下山再看,先上山吧。

燕山农夫的车在前面开路,几分钟后,车子上了盘山公路。盘山公路的路况是很好的,一直到山顶全程水泥路。这路对燕山农夫来说很宽,对我开惯城市道路的就窄了,感觉车轮就轧在路沿上。要命的是路的外侧没有护栏,光溜溜的,下面就是望不到底的深沟巨壑。越向上路越陡。没法不往下面看,因为峡谷往右前方的方向伸展开去。产生一阵阵的眩晕感,浑身冒冷汗,脚有点不听使唤。心里顿时咯噔一下:这个开车状态,要坏事了。我定了定神,心想:今天摔下去了,是为探索地方文化而死,也算死得其所。

不知是自我心理暗示起作用了,还是适应了盘山路,后面的路开得顺了。全程估计有十来里。途中停车数次,燕山农夫向在半山腰上种树的老人问路。山顶有一间平房,是看林场的人住的。屋里没人。向南边看就是无为地域。山下屋舍俨然,白带状的长江横亘大地,江南一排青山剪纸似地贴在天际。一路上注意力高度集中,山顶上还在想着“东乡借道”,忘了一件重要的事:拍照。

和燕山农夫一人点了一支烟,在山顶上歇了一会。燕山农夫说:小时候上山砍柴,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趟。刚才问了种树的老人,也是说修水泥路把古栈道盖住了,现在山下还剩下一小截。我说:准提庵的法师也这么说。为什么要修这条水泥路?燕山农夫答:这一带的山起过几次山火,修一条好路,救火设备及消防员方便上山。我问:古栈道是谁修的?燕山农夫答:这条山道上七里下八里,起点在施湾准提庵边上,终点在无为昆山,都讲是无为富商周元根(音)为方便女儿回娘家修的。

驱车下山,仍停在准提庵院墙边。找了一圈,果然发现一段麻石铺的石阶路,向山上延伸去,没入密不透风的竹子、杂草、荆棘之中。燕山农夫说,这路多少年没人走了。五月正是草木茂盛的时候,我试着一级级地向上走,再往前,钻不进去了。还是功课做得不够:当穿迷彩服、登山鞋,带一把锋利的砍刀。燕山农夫说,往前再走十来阶路,就被水泥路盖住了。这次探访古楼山栈道虽然留下一点小遗憾,但我眼下不改自己对“东乡借道”事件的判断。择机再访黄檗岭山道,且待我的古栈道续篇吧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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