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都各种听说潮汕土豪、富裕、民营经济活跃,而他说的好像是另一个潮汕,却也有点印证了我切切实实走在潮州街头上所看到的潮州。

 

 

旅途就剩下三天了,但我们还要去三个地方:潮州、梅州、汕头。

 

1.

 

潮州是从厦门乘高铁南下必然先到达的,而且从地方文化来讲,潮州是潮汕版块我们最想看的。梅州是我从未谋面的祖籍,所以,从圆一个心愿来说,也是要去的。汕头有我大姨表姐表哥一家,千里迢迢都到这里了,亲戚也要去看看的。一个都不能舍,而时间有限,怎么办?

 

潮州和汕头还好,车程一个小时,一地一天即可,最后一天晚上可以从它们中任何一地去潮汕共用的“潮汕-揭阳机场”。而梅州就颇令人伤脑筋了。它在粤东版块的内陆山区,无论是从潮州或是汕头过去,车程至少也需要近3个小时,单单在路上往返便需要6个小时,这是包车的情况。换作巴士,只能更加周折。为争取更长的游览时间,我也曾想过从厦门坐五六个小时的夜班火车到梅州,到达时会是凌晨一点,然后入住梅州的酒店,第二天包车游览梅州并移动到潮汕。但夜班火车太辛苦,凌晨到达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,也有些忧虑。

 

最后和JF确定的方案是:早晨从厦门坐一个半小时高铁到潮汕火车站,从火车站乘公共巴士到潮州酒店,入住牌坊街附近的酒店后大约是十点多,然后徒步潮州老城。当天联系好包车,第二天早出晚归去梅州。第三天上午从潮州打车去汕头亲戚家,晚上从“潮汕-揭阳机场”返京。

 

这样的时间安排,对于走马观花应该是足够的,而当你对当地信息了解得越多时,却发现时间远远不够。

 

2.

 

早晨从厦门乘高铁到潮汕站,不过一个半小时车程。

 

闽南和潮汕,虽然在行政规划上是两个区域,但潮汕人和广东人(珠三角地区,即粤语语系区)是两种不同的民系,倒是与闽南人颇有渊源。这个很好理解,行政区域是一朝一代出于宏观规划等利益,大笔一挥而就的。而民系文化是千百年来随着族群自然迁徙、流变、影响而逐渐形成的。许多接壤地区,虽然分布不同的省份或自治区、市县,但语言、文化、生活方式却是一家的。比如福清的部分地区,讲的是莆田话,和莆田是一个系统的,他们在海外,便没有因为不是莆田人而被莆田人的同乡会馆排斥。不过潮汕文化由来已久,已渐渐和母系闽南有了很大区别,并且在文化、经济、政治等方面均能与闽南一较高下,他们已形成了自己的独立圈子,和闽南人、广东人、客家人均是中国移民海外的先驱。而且潮州人较早凭着与泰国吞武里大帝郑信的“同乡”关系,以及清帝国政府对泰国稻米的需求,而在中泰两国贸易上占尽优势,也由此而形成了今天泰国大部分华侨为潮汕籍的局面。

 

今天的潮州城,有点令人失落。但,从一个旅行者的角度,却有些欣喜。因为它没跟上近十几年的大建设大发展,而保留了一些老潮州的面貌。

 

和潮汕揭阳机场一样,新落成的潮汕高铁站也在一个相对居中的位置,潮州、汕头、揭阳三个大潮州版块里的行政区域共享。从那里有公共巴士分别开往这几座一母同胞兄弟城市的市区,车程都在一小时左右。

 

3.

 

我们在老城区的酒店落了脚。在酒店门外看见传说中的“镇记牛杂店”,便去吃了碗牛杂粉。却十分难吃,就餐环境也很糟糕,满地是擦拭过的餐纸。第二天听包车司机说,“镇记”这个招牌被滥用了,只有环城西路上那家正宗。

 

吃完糟糕的牛杂粉,顺着门口的路往牌坊街走去,一路的小店,店主都在门边摆了小茶盘,几个人或是自己,喝着茶。到达一片人多的地界,周边都是礼佛器物店,原来是到开元寺了。叫这个名字的寺庙往往是在一座老城的中心。叫“开元寺”的寺庙,也总有一些绝世经典(如果没被破坏的话)。潮州开元寺里的大雄宝殿,非常有古感,连同大雄宝殿门前庭院里的4座唐朝时期的石经幢,都令人惊喜。

 

 

出了开元寺,往前进入骑楼街,两边都是一些很有老潮州感觉的店铺,卖着竹编的各种盒子、盘子、簸箕、茶具箱,桃子、芒果、草莓、李子……各种甘草糖浆腌制的果子,一堆堆像地雷一样的橘普或是柚普,以及各种卖凤凰单枞、功夫茶茶器皿的,还有潮州棉布补花衣服、桌布、手帕……虽是商业街,但感觉不像是专为游客而设的商业街,更像是本地生活日用的采买市集,我和JF就像两个冒昧闯进来的人,并且不是很受欢迎——那些店铺的店主,真的是懒得理我们。即便我们买了东西,也一副不耐烦的、爱答不理的样子。我和JF都搞不懂为什么。

 

 

走出了老城城门,沿韩江走了走,观望了一下广济桥,返回城门内,折向一条牌坊一座连一座的街。这就是牌坊街了。虽然这是潮州最著名的街道,但我们到的时候,它挺冷清的,两边骑楼下的门脸大多关闭着,如果不是大白天阳光明丽的,如果不是那些崭新的牌坊令人比较“出戏”,怕是会觉得阴风嗖嗖的,就好像电影里僵尸准备出动时各家门户紧闭的场面。

 

 

后来走到一些比较百姓生活的小街巷,去看了潮州的一处有华丽木雕的老宅“已略黄公祠”,又随意走到了昌黎路和文昌路交叉的学宫,里面伫立的孔圣人像有点特别,显得比较五短身材。接着转到许驸马府,潮州民居的一个范例,里面还图文资料粗略地说了一下潮州婚嫁礼仪,里面的婚房布置得实在经费紧缺的样子。

 

4.

 

早早吃了晚饭,回酒店待了会,想起一个地方还应该去看看。五点多,天色也还亮着,说去就去,重新把鞋子穿上,又减轻了一下背包,出门,去甲第巷。

 

酒店距离甲第巷不过六七百米。朝着开元寺的方向走去,看见下西平路的路牌后右转,进入一条两侧搭的凉棚几乎遮盖道路的菜市场街,买菜的人不算多,骑着摩托车、电动车穿梭其中,人已两脚点地着和摊主交易,但那些车子依然突突突地发着轰鸣声。穿过这条菜市场,进入行人稀少的巷子。

 

 

跟着高德地图的导航,还是没有走到目的地。在一条叫"兴宁巷"的巷子里看了一座叫"吴祥第"的宅子,门口的说明牌,说当地人说它是"民间的皇宫"。穿过夹道,进入庭院,抬眼望见的是一座令人惊讶的建筑,高大的三层楼,罗马廊柱,砂岩材质。然而,它实在不耐看,里面是一个胡乱经营的餐馆,各处堆着盘碗桌子,空气中流荡着残羹剩酒的气息。

 

在兴宁巷的一座祠堂前,有位老奶奶站在路边发呆。和她目光相对时,我向她道了声好,她似乎楞了一下,然后眉目嘴角准备友善地回应我,但又好像有点迟了。我已经看见了一位大叔,正从祠堂前空地上的竹竿架端起簸箕准备离开,簸箕里有今天晾晒的成果。我向他请问,甲第巷怎么走。他站住了脚,“甲巷”地念了一下,然后恍然想明白了:“噢,甲第巷,在后面,和这条巷子平行的。你从这里穿过去就到了。”他给我指了路。那位老奶奶站在大叔说的那条小道前,也抬起手臂给我指路,让我往那边走。

 

穿行在那条夹在高墙之中的甬道,一条几乎仅容一人通行的甬道,没有人,却有人生活着的痕迹,散发着潮湿发霉的气息。许多老房子,比如苏州通往艺圃的那些巷弄,或是后海边某个特色酒店周围的胡同,都是想象远比现实诗意。

 

5.

 

甲第巷显然是经过市政修整的一条巷子,路面铺着青砖,比前面的兴宁巷要宽阔。巷口有牌坊,刻着历史名巷云云之类官方解说。挨家挨户的门都是匾联的,门楣上刻着“大夫第”、“外翰第”、“龍游衍派”、“儒林第”等赫赫字眼,门边墙壁彩绘一幅幅鸟兽、花卉、博古类题材的壁画,有些还脱落了,使门楼越发显出岁月的痕迹。

 

许多宅子的大门都是紧闭的。你很容易把它跟神秘私人住宅或高端会所联系在一起。而正当我若有此想时,一个大姐骑着电动车买菜回来,在我正要拍照的门前停下,掏钥匙,开门,推电动车进去,关门。就在这当儿,我瞥见了里面的一些些情景——像极了北京的胡同大杂院,已经不是原来独门独院的结构。

 

路过一间正敞开着双扇大门的“大夫第”,有位老先生正在门内搭了桌子修电视机拆卸下的半导体。我过去打听,问墙上的彩绘是什么时候的。

 

老先生走出来,说,是2001年的。我说挺漂亮的呀。

 

他却说了句让我感到意外的话:“我们亏大了!”

 

“啊?这个怎么说?”

 

“这个画,一幅700块,这里一共12幅,近万块钱。”

 

“这个钱是你们出的?”

 

“不是,是他们出的。”

 

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,“那这,人家给你们弄好了,不是很好吗?”

 

“不好。你看喔,我们的门是凹进一块的,在这里应该可以再弄一道栏杆,锁起来……”他说的门其实就像马六甲那些华人房子的门,门外有一道廊子,可以再加一道栏杆或门围框起来。“因为弄了这些画,我们就不能加栏杆了。得申请,但也不会被批准。”

 

“嗯?加不加栏杆对你们有影响吗?”

 

“防贼啊!这里的贼很恐怖的,偷家具偷钱,很恐怖。他们把锁撬了,还有翻墙进来的。”

 

“既然能翻墙,加这道栏杆或者门,又有什么用!”

 

但他开始引伸到另一个话题,说社会道德沦陷,治安很差,管理无序等等。说道德沦陷是因为经济不好,人过得不好,就会去偷去抢。说潮州的工人月薪才一两千,当老板的能赚到一点,但很受限制……又谈到社保养老的困难等等。

 

 

一直都各种听说潮汕土豪、富裕、民营经济活跃,而他说的好像是另一个潮汕,却也有点印证了我切切实实走在潮州街头上所看到的潮州:交通混乱(汽车真的是无视红绿灯、人与车混战、出租车非常少而且坐地起价);商业凋敝(号称最繁华的牌坊街,门可罗雀);素质(买东西遇到的店员,都态度冷淡,面无表情,不容多问,令人买得很不舒服)。我不知道为什么,一直耳闻富裕的潮汕,却呈现出这样的面貌。

 

我把疑惑抛出来:“可是,以前都听说潮汕很富裕啊?”

 

“那是以前。以前有很多华侨,把钱带回来,或者寄回来。有很多外汇。他们也有在这边投资。现在不行了,走出去的不怎么回来了,也不投资了,限制太多。管得太严。”然后他带过了一下说:“清朝的时候,红头船都是从我们这里发出的。”

 

他所说的红头船,是清朝时中国与南洋(尤其是暹罗)贸易的商船。当时,祖籍潮汕澄海的郑信在泰国(暹罗)建立起了吞武里王朝,大力重用潮汕同胞,并加强与中国的贸易以坚固他在异域的统治。且,从暹罗进口的稻米是华南地区不可或缺的重要物品,并得到了中央律令的支持。随着中暹罗之间稻米贸易的发展,潮州人移居暹罗的越来越多,渐渐地在当地形成了一个潮州移民群,他们经营皇家航运事业,服务于暹罗皇室。虽然,郑信最终在一次政变中败北,但是,在曼谷,在郑信下一任君主建立的首都,潮汕人的权利和财富并没有因为郑信的失败而受损。新的君主仍旧继续庇护潮汕商人,并欢迎他们前来曼谷。

 

虽然他有提到红头船,但我很难再从他那里获得更多关于“华人移民”的信息,他又将话题转向了。说这条街上的宅子,不是高官人家,其实是历朝历代被贬或逃亡过来的,都是泥菩萨。那些逃亡的,还以这里为跳板,逃到台湾,或者南洋去。蒋介石不也是这样吗?……

 

我问他,您是“老潮州”吗?他说是。

 

“那您家一直住在这里?是这房子的后人吗?”

 

“我家是一直住这里……打土豪,分田地,你知道吧……”正当我在想他是不是要讲他家的房子被分的故事,他却开始讲十大元帅叶剑英的故事了,而且是他所了解的内幕故事,我听得不太明白,故事好些个人物之间的关系我也听得稀里糊涂。然后他又说自己层次低啊过得不好什么的……

 

路灯突然亮起来,考虑到安全问题,我得回酒店了。我跟他说:“亮灯了,您去吃晚饭吧。”

 

他说,中午1点多吃的,刚才没饿就没吃。

 

我说:“您家里有人做饭了吧?”没想又招来他一番自述,得自己做啊,没结过婚,一直一个人,苦啊层次低啊……

 

我又听他多讲了几句,说要往前走了,谢谢您跟我讲了那么多。

 

一边道别,他说:“你在潮州住几天?明天有空可以来喝茶啊!”

 

我说谢谢,只是我明天要去梅州。他听清楚了梅州:“啊,那你到了梅州,如果去丙村的叶剑英故居,帮我给叶帅上一支香!”

 

“丙村?我没有安排啊!”

 

“或者城里的叶剑英纪念馆也可以……”

 

“嗯,您贵姓?怎么称呼?”

 

然后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,但补充说:“不用提名字,就说潮州有个人就可以。一支香就可以,不用三支……谢谢,谢谢!”

 

我已经感到抱歉,因为我确实没有要去看叶剑英纪念馆的安排,也只能这么跟他先打个预防针:“我不一定去那里啊!如果到那里,而且人家也允许上香,我就帮您上这一支香。但不一定啊。”

 

“没关系!谢谢,谢谢……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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